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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蹄揚塵,糾之繞之、紛紛擾擾十來年的許都城就遠遠地被落在了身后,伏壽掀起車輿一簾,頗多感嘆地再瞟了一眼漸漸看不清輪廓的城郭,便置身於簾后,放下的不只是那指尖的窗帛。
拉下掩去姣好面容的面紗,重重地吐了口氣,她望著駕車於前的劉平,「他連個車伕也不給你啊?
劉平心下明白,「不,是我拒絕,要不,他可樂意大張旗鼓地送我過去。我只願領了一箱文書,讓途中每個驛館收到能回報府衙,他就會知道我行至何處,其他的我都拒絕了。」



伏壽看了眼乘輿邊角那疊文書,「你這是要顯得瀟灑些?還是我拖累了你啊。」其實她一直在猜想,如果曹節都可以知道她尚活在世上,司馬懿臣下於他多年,他不知道的可能性又有多少,就算此刻不知,等他們到了山陽,曹節卻身處鄴城,他還能不知道...,劉平敢帶她赴任,必是已有把握他會選擇沉默。
「為夫既不為瀟灑,亦不為你所累,只不過不想讓他人打擾我們夫妻燕爾,這一路風光,游山玩水,美人相伴,豈不美已,多個人,煞風景。」他笑答。
「你這種沒正經的胡話,是越練越順口了。真是。」嘴里敲打著,但笑意卻爬上臉。
劉平一點都不在意她的叨念,「夫人不在身邊,我哪有機會練啊。」
「我...欲語還休后。「說不過你,不說了。」
短暫的沉默后,不在乘輿內的劉平熬不住安靜,「夫人?
...
沒這么不經逗吧,劉平心下真有些急了,「夫人?
「…」
「夫人?夫人有什么不適嗎?還是在生我的氣?」帶著討好的探問。
「沒事。」簡短而冰冷的回答。
....夫人,為夫錯了,你別生我的氣。」總之,先認錯就是了。
「相公那錯了?難不成你真的有找其他人練過你的胡話?」語氣聽來更不善。
「不不不,哪來的話,我..」劉平真的急起來,稍稍放慢馬車速度,透過未闔上的車門及掀起一角的前簾,去尋她的芳容神情。
「噗」彼此對上目光的瞬間,伏壽就著他的慌亂,終於憋出了聲笑。「以其之道還以彼,不知道適不適用此景,相公以為如何?
這下恍然自己被戲弄了番劉平,無奈帶笑的回答:「夫人不見的這段日子,御夫之朮倒是不退而進了。」
「可不是。」在宮外的日子,縱然相思難熬,在市井山水間的自由,也讓她添上了份俗間的幽默感。
「夫人。」劉平又輕喚。
「是,相公?」伏壽還帶着笑意的輕聲回應。
「娘子。」換了稱呼的語氣攙了點蜜。
...夫君。」遲疑地回應。
「壽、壽兒。」明明是他起的頭,在喊她閨名時,沒來由緊張的卻也是他。結巴的叫喚,與其中軟糯的口吻,既沖突又和諧。
...嗯。」几不可聞的輕應。紅云染頰的她,眸光帶羞,眼睫輕搧,望著他挺直的背影。
他回首一望,只見得臻首峨嵋,美目盼兮。他連忙將視線調回韁繩前的路央央,只有俊臉耳廓那抹可疑的紅,泄漏了他久違的心浮意動。
孰可論這對儷人此回交手,何人占了上風。


黃昏時分,馬車行至出了許都后的第一個驛館,伏壽帶上了面紗,攙著劉平下了馬車。接過文書的小吏,有些倉皇地奔走上級,叩拜如儀,兩人被迎入了驛館內最大的上房,俸上了所有可抬表的菜肴,劉平一再推託,才省去各種縟節與鋪張。
兩人用過晚膳許久,喚來交代官員,以仙師先賢名義將隨俸的兩牌位暫置於驛館公壇,又是一段俗儀,才終於回到了上房。
伏壽對這些禮儀適應得很快,只是困惑地道:「到底那方文書上寫了什么,讓他們如此費事。」
劉平就著小吏稍早擱上的清水盆一邊替她洗手,有些苦笑地說:「還能是什麼,華文詞藻,表明我的身分,好生招待爾爾。這裡,離許都不遠,他們還帶著敬意去履行,離許都越遠,說不准帶著應付得驛站會越來越多,夫人且將珍惜。」
伏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,除了許都、盧龍這些直面或側面傳聞領受過他蔭澤的百官萬民之外,這天下怎么看亡國之君可就是世間百態了。
水眸專注地看著他,婉言「不是說我一個人知道你為了天下做了什么就足夠嗎?
劉平微笑回望,「夫人別擔心,我不以自憂,只是道出實情。」
「嗯。」她帶著欣慰與支持的笑容應聲。
一天奔波后,兩人決定早早就寢,面對著彼此側身躺下,雙雙閉上眸,然而不多時,卻又像約定好的一般,睜開了眼望著對方。
劉平勾起笑容,大掌撫上她的臉,問道「怎么了?夫人不睏嗎?
扇睫几次上下,目眶盈上了紅,「睏,才睡了會,卻舍不得睡了。」
順著她面容而下的淚珠,沾染納入他的掌心。他沒有問她原因,反而自顧自地說起:「這些年我刻意不讓自己側身而睡...睡夢中有時見到你,理所當然地覺得你應該在,睜眼卻在偌大的皇寢中一夜未眠,幾次之后,我漸漸學會抗拒這種落差的失落感。」
「你應該好好照顧自己的。」她一邊掉淚一邊訓著話,沒有威攝卻顯得可憐。
其實她何嘗不是,深怕這一日都是她做個得無數次夢的其中一次最寫實的夢,即將熟睡之際,卻被一股莫名的恐懼感催醒。
他嘆息,將她攬入懷中,以己胳臂為枕,復道「夫人教訓得是,日後小生敢不從命。」輕擁著她的身軀卻傳來了微微地顫抖。
她抬首,盈上安撫與酸楚的眸鎖著他。
在她清澈的瞳中,他看見自己倒映其中,像是宣誓願意就此被鎖在她眼中交織的情絲,他低首,深深地、重重地吻上她。
長夜漫漫,久別重逢的一對夫妻,用著亙古的身體語言,訴說著對彼此的相思與愛戀。

千里迢迢終有盡,不日,山陽公及其夫人於山陽縣城完成地方官員參拜,祭天地完成冊儀。
等待山陽公到任多時的府邸不遠的行道茶棧,部分好事的山陽百姓好奇的引頸觀望。
「劉公還沒來啊?
「山郊的李嬸說還在祭祀啥地。」
「聽說夫人一直蒙著臉,不覺得奇怪嗎?
「有什麼好奇怪的,那種高門大戶規矩特多。」
「不是,是因為夫人對這個公卿命婦有愧,愧以正顏;我聽縣衙當質的小吳說的。」
「劉公與夫人真是可憐。」、「好苦啊。」、「是啊,畢竟一朝天子...」、「噓,小點聲。」、「有什么好苦的,劉公還是當今陛下的妹夫,一樣吃好的穿好的。」
「管他的,與我們有啥關係。」、「是有關,這地頭高官越多,我們要供奉的可就越多,你們也看到了,那府邸這陣子進了一車又一車的打點著,還不都是郡縣的供奉。」
轉角官道上傳來車馬的踏踏聲,打斷了百姓們議論,劉平夫妻在山陽令尹的相送下,踏入了山陽公府。
稍稍放下行囊,劉平帶著伏壽在府中巡弋起來。
「不到富麗堂皇,卻也是典雅精致了,這交代還真是用心良苦。」伏壽帶些涼薄的口氣點評。
劉平側首噙著淡淡的無可奈何笑應,「夫人還是對他敵意甚多。」
她停步側首,「不該嗎?
他沒有回答,只是好笑的看著她。
伏壽不甚自在地移開目光,「...我知道是得改改。」再端了端臉色又問:「你在找什么嗎?」這個府邸格局他似乎挺在意的。
「什么都瞞不過夫人。」他牽起她的手沒有正面回答,一直走到了一處幽靜的偏廳,才喚來仆役清點,并要伏壽於此等候。
不多時,只見劉平捧著『先聖賢兄』的牌位與骨灰甕,恭敬地端防在偏廳堂上,又喚了下人找來香爐,儼然將此布置為祠堂。
皇室皆設有皇陵,何曾會在府邸布置,也就如此臨陣打點。
伏壽在一旁沒有作聲,默默地看的他打點、遣去忙碌的僕役后,她點燃線香,將其中一柱遞給他,兩人雙雙拜下。

「皇兄,臣弟自作主張,有負所託,今日奉山陽公,然我劉氏家門不愧對漢室百姓,望您在天庇蔭山陽一地。」持香拱拜。
伏壽看了看身邊的劉平,再望向堂上的牌位,沉聲道,「陛下,臣妾有違所託,向您請罪。望您看在長安之約,體諒漢室成全天下。」盈盈下拜。
劉平停頓了下,半為猶豫地啟唇,「皇兄,當年您臨終托付予我的所有臣民,臣弟戮力周全仍多有失,臣弟有錯,向您請罪,唯皇后,臣弟向您起誓定不相負。」
伏壽聞言莫不作聲地跟着再拜后,一起完成了上香。
牽起對方的手,信步回到主房的兩人一路并沒有交談。
冬日日落倉忙,傍晚時分,房內已昏色沉沉,伏壽點上燭火,這才轉向一直在旁望著她的劉平,「你想把你哥哥安置在山陽公府?」平穩輕聲的詢問。

像是終於等到她開口詢問,「是,我想過了,若說這山陽公府的雅致堂皇有何可取之處,大概就是此處典雅當配皇兄暫時的香祠,每日讓管家奉為先聖早午香火,既然此生替兄長正名無望,這山陽公百年后,就以此名為葬,天命將盡時,我自會手詔安排,以最后漢室天子入土的應當還是皇兄。」總比這樣妾身不明的供奉著來得好。
她低眉,點了點頭,「其實...他并沒有在乎這個。」那時病入沉苛的他,仍在算盡機關,唯獨這件事在他心中怕是沒有余裕去在乎。
「可妳我在乎。」,劉平坐到伏壽身邊,握住她的手,「你說,皇兄在天之靈是否會怪我讓他替我擔下了亡國之君的名頭?
原來一路上對於這件事聲稱不以天下人觀感自憂,卻分明有點在意的他是在乎先帝的看法。她搖頭,「不,他不會的。」嘆了口氣,她望著明滅的燭光,像是陷入回憶喃喃而道:「過去我也曾想過,選擇了你的道,是否也就違背了他,可這些年,我卻漸漸想明白,不再以此為擾。」在宮外的歲月,她有很多的時間空間去看天下的變化,去映照她少女歲月的回憶。
「想明白什么?」劉平不解。
「我幾乎忘了一件事,他是一個做每個決定都會盤算利弊得失的人,所有可能的結果,其中的犧牲,他都會斟量,為了他想要達到的結果,他仍會下那個決定,就算結果不如他意,他說他天子沒有後悔的餘裕,只有擔起所有結果,堅不回頭地往前走,他一直是這樣的。」將目光調回劉平,她接著說「他將你帶入宮,將皇位傳給你,這個決定必也是這樣的。而且,或許他自己也忘了...
劉平聽著她娓娓道來的理解,有著許多他不能體會的空白,劉平心中浮上些許不明的焦躁,半是催促地問:「忘了什么?
「還記得初平四年,天子長安賑濟,那時,我與他大婚不多時,在李傕挾持下,一朝帝后餐食不繼一直忍辱求全,卻仍犯險下詔杖責苛扣賑濟糧食的侯汶,硬是逼京官如實發放官糧,我曾擔心地問過他是否會激怒李傕,他卻說他還是漢室天子,眼下長安何以不顧,那時的他倒是與你有幾分相像,只是後來長路漫漫,有很多前塵往事都好像前生的事,但我想最后你們兄弟終究會互相明白的,我是這樣相信的。」
「這就是你剛剛說的長安之約?
「嗯。」
...多謝夫人開解小生。」劉平或許都不自覺自己的語氣有些別扭。
伏壽留意到了,「你怎麼了?還有心結?」她擔憂地撫著他的臉頰,觀察著他的神色問著。
「我?」劉平理了理自己的心緒,慢了半拍的赧以己之失態,像是被頰上的熱度出賣,他拉下伏壽的手,「沒什麼,可能是太久沒聽夫人提起兄長的事情有點走神。」然后欲蓋彌彰的清了清喉嚨。
總覺得這樣的感覺有點似曾相識...伏壽思索著,突然在遙遠的記憶里,看到因為劉平曹節的一個庭間笑語而失態的自己,她愣了一下,然後笑意爬上臉龐。
一旁的劉平看著他沉默的笑容更不明所以,不甘冷落的喚道,「夫人?
「不是說對天下人、對你皇兄都說得出口嗎?」伏壽突然丟出了這個問句。
劉平對這突兀的問題給哽住,一時還沒反應過來,又聽到她下個問題。
「剛剛不是在你哥哥面前起誓定不相負?現在你這是在吃誰的醋呢?
「夫人,你就別在嘲笑為夫了。」劉平連忙一揖告饒。
...我什么時候變成先帝託付給你的臣民了?」伏壽這時才想起要問這句。
「有何不妥?皇后不是臣民嗎?而且你我夫妻相待何嘗不是皇兄囑託?」這話劉平卻說得理直氣壯地。
確實,伏壽不禁要同意起他的反問,卻突然回神,故意瞋道,「厚臉皮。」
其實他說的也沒錯,當時先帝的確要她委身於劉平,但絕非劉平的解釋方式。
「厚臉皮才能抱得美人歸,那這三個字,為夫甘願收受。」說著,便將伏壽攬入懷中。
她順從地享用著他的柔情蜜意,才道:「你還得在這待上几天,地方封侯還是需要考察地方令尹的。」
「賢妻如此,都不須我多言了,我呢,看看簡疏,交代交代些方向,每年回來點撥蓋章,祭拜皇兄,我們在外面自由自在,比翼雙飛,多好。」
「不管是只能在山陽郡縣飛的囚鳥,還是每年得飛入公侯府的候鳥,都隨你。」
天地之大,只有有情人在側,才有真正的自由。

黃初年間,山陽公令封地實行賦稅減半,開墾荒地者免交三年賦稅,時而屈尊下顧義診行醫,濟世救民,山陽百姓,安居樂業。
山陽公到任爾后不久,鄉野間劉姓夫子不計束修收白丁,開蒙講學。

民間傳言,山陽安樂,白戶可耕可讀,官吏間有田治,鄉野間有講孰,劉氏天下不再,恩澤仍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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